第七章

奇才追求科学但报国无门

小人草菅人命却官运亨通

 

奋强被送到了省第三监狱,一进监狱,他和同来的几个犯人就被监狱长用警棍狠狠地揍了一顿,每个犯人都脱不了这一关,这叫“下马威”。被打得鼻青眼肿的奋强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牢房,他呆呆地坐在黑乎乎的牢房里,一连四天没吃没喝没睡……

奋强和同来的几个犯人被教育了十天以后,就被送到了劳改石场参加劳动改造,工作就是从一座石山上打石头,再用手推车把石头推下山。

在这个劳改石场有二百多个犯人,有杀人犯、流氓犯、盗窃犯、抢劫犯、反革命犯等等。反革命犯最多,占了一大半,有老干部、大中小学教师、工程师、工人、农民、学生等等。反革命犯虽然人数最多,但是是最受欺负的群体。管教人员一看得松了,那些抢劫犯、流氓犯就为所欲为起来,他们逼着反革命犯替他们干活,干慢了一点就拳打脚踢,他们中的几个人以打人取乐,奋强也被那几个人打了几次,但他忍住了,他不想和那些亡命徒计较。有一次,一个性孙的戴眼镜的大学教师被四个身高力大的罪犯像踢足球一样踢来踢去,那大学教师双手抱头在地上滚来滚去,苦苦求饶,但那四条恶棍却开心地狂笑。奋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上去二话没说朝着那个为首的家伙就是狠狠地一脚,那家伙被踢出了三米多远。剩下的三个家伙相互使了一下眼色,一起向奋强扑上来,奋强几招就把这三个外强中干的家伙打得哭爹叫娘。“小心后边!”奋强听到那个大学教师突然这样喊,立即猛地转过身,见为首的那个家伙手拿一块石头已扑到他跟前,气极了的奋强并没有闪开,他迅速出拳,迎面一拳朝那家伙的脸部击去,那家伙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奋强紧握双拳对那家伙说:“不服再站起来!”那家伙吐出了四颗带血的门牙,说:“我服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反革命犯了,奋强自然而然就成了反革命犯的保护神。

一九七六年的一天,奋强正倚在一块石头上望着家乡的方向出神,那个被奋强救过的姓孙的大学教师凑到奋强身边,兴奋地低声说:“王、张、江、姚‘四人帮’被打到了!我们获得自由的日子快要到来了!”奋强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一下,旋即又紧皱起来……

一九七七年春,第一批反革命犯获得了自由,姓孙的那个大学教师也在其中,他在临离开监狱前对奋强说:“我爸爸已经恢复了教育厅厅长的职务,我出狱后就回到卧龙山师专任教,我给你留下个地址,将来你有什么事可以给我写信,你也不久就会出去的。”奋强接过姓孙的纸条一看,见上面写着这样的字:卧龙山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孙浩。

反革命犯一批接一批地出去了,到一九八0年就剩下奋强自己了,于是奋强给孙浩写了一封信。但是石沉大海,奋强有点绝望了……

奋强又苦熬了一年,一九八二年九月十八日,他正在推石头,一个公安笑嘻嘻地招呼他:“113号,监狱长让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他一进办公室就低头立正站着,监狱长立即笑着对他说:“欧阳奋强同志,请坐下。”奋强心里一阵激动,这几年,别人都叫他113号,他对自己的名字已经有点陌生了,现在监狱长竟然笑着叫他的名字,而且在后面还加了一个“同志”,他能不激动吗?他感到有点莫名其妙,就低声问监狱长:“政府,你找我有什么事?”监狱长笑着说:“你的冤案平反了,从今天起你就自由了,政府给你一百块钱,一套新衣服。”奋强问:“这是真的吗?”监狱长又笑嘻嘻地说:“这样的事能随便开玩笑吗?那个叫孙浩的已经当上了地区教育局局长了,他坐着小轿车来接你,正在外边等着你哩。”奋强像刚从噩梦中醒来似的连声说:“谢谢政府!谢谢政府!”奋强接过一张印着毛、刘、周、朱的头像的百元纸币发愣,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更没有见过这百元纸币,他进监狱的时候,刘少奇还是“叛徒、内奸、工贼”,还是最大的走资派,现在刘少奇的头像居然和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头像印在一起了,他预感到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奋强利索地脱下监狱服,换上新衣服,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监狱大门。孙浩从小轿车上下来,迈着从容的步伐迎上奋强。奋强见孙浩又白又胖,容光焕发,脚穿一双黑色得很亮的皮鞋,身穿深蓝色的笔挺的呢子中山服,他觉得孙浩像他以前在电影里看到的大干部。孙浩很有风度地伸出了右手,奋强竟不知所措起来,孙浩主动地握了一下奋强的手,笑着说:“祝贺你终于平反昭雪!我是专程来接你的,咱们上车吧!”奋强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只是凄然地一笑。

在车上孙浩对奋强说:“我收到你的那封信后,就为你上下活动,但当年抓你的那个人现在是你们县的县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部长,当年批准逮捕你的那个县革委会书记现在是你们县的县委书记兼地委常委,他是我的上级,我让我爸爸出面找了他几次,但他一直拖着不办。前不久,有一个叫张有志的人给中央领导写了一封信,有一个叫欧阳皓月的老师拿着那封申诉信上了北京,一位中央领导将申诉信批转给了省委,省委要求地委立即为你平反,这样你才重新获得了自由。”奋强在心里非常感激有志和皓月老师,于是奋强对孙浩说:“麻烦你把我送到长途汽车站,我想立即回家。”孙浩说:“你归心似箭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但再跑两个小时我们才能到卧龙山市,到万泉县的长途汽车已经没有了,所以说你只能明天走,我已经给你买好了明天七点的汽车票,今天你先在地区行署交待所住一宿,晚上我请你吃顿饭。”奋强立即感激地笑着说:“那给你添麻烦了。”孙浩爽朗地一笑,说:“说哪里的话,不就是吃顿便饭吗?”

轿车在上飞快地奔驰,奋强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望着车窗外。为了打破尴尬的沉默局面,孙浩开始讲这几年国内形势的变化……最后感慨地说:“哎!回想起来,过去发生的一切,就像是做了一个噩梦一样。”

奋强回想起了八年来在监狱里受的罪,就情不自禁地愤愤地说:“我太冤枉了,我回去以后就找那个恶棍算帐!”孙浩说:“老弟,我建议你头脑还是冷静一些为好,那个人现在是你们县的县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部长,他大权在握,你能把他怎么样?”奋强有些激动地说:“党给我平反了,就说明他当初是做错了,他是陷害我,既然国家现在已经拨乱反正了,既然国家已经纠正了历史错误,那为什么还让这样的混蛋当官?一定是某些上级领导还不了解真相,我要告他,不告倒他我誓不为人!”孙浩说:“老弟呀,你对政治还不了解,在历次的政治运动中有多少人受害?有多少大人物受害?就说刘少奇吧,他是国家主席,但他却被活活地折磨死了。还有很多大元帅、大将军、党和国家高级领导人,都在文化大革命中惨死了。我们算是什么人物?我们不过是些草木之人,我们能活下来就很幸运了!再说,在官场上有很多事情说不清楚,在官场上现在有很多人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靠造反当上的官,文化大革命被否定了,但他们还当官,而且很多人还高升了,为什么?谁也说不清楚。郑板桥有句名言,叫‘难得糊涂’,现在我深刻地体会到,有些事情不糊涂不行呀!别人都糊涂了,唯独你不糊涂,那你就没有立足之地,就像屈原一样……”

对孙浩说的这些话,奋强觉得越听越深奥,越听越糊涂,于是孙浩不住地发表着高论,奋强只是机械地点点头……

上午十一多点钟,小轿车驶进了地区行署交待所。车刚停下,就有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跑过来开了车门。孙浩和奋强下了车,孙浩指着那年轻人对奋强说:“这是小李同志,他是我以前的学生,现在是我的秘书。”奋强友好地对那年轻人笑了笑,也许奋强的脸上已经八年多没有笑容了,所以他这一笑比苦还令人难受,那李秘书看了奋强那比苦还难看的笑,也只好尴尬地对奋强一笑。孙浩接着又对奋强说:“今天省里的领导来我区检查指导教育工作,中午我得陪着领导们吃饭,我就不能陪你了,你先洗个澡,让小李陪着你简单地吃点午饭,晚上我再陪着你喝两杯酒。”奋强感激地对孙浩说:“别耽误了公事,你快忙去吧。”

奋强跟着小李走进了2号大楼,一进门,奋强见地上铺着一层红绒布,他不敢走了,李秘书不解地问:“你怎么了?”奋强说:“在红绒布上走,那不就把这崭新的红绒布弄脏了?”李秘书又尴尬地一笑,说:“这是地毯,就是铺着让人走的。”于是奋强忐忑不安地在地毯上走着,到了三楼,李秘书与一个漂亮的女服务员低声嘀咕了几句,那个漂亮的服务员给奋强开了一个房间。

奋强进了房间在床上一坐,又立即不安地站起来,低头望着床发愣,那李秘书向他一笑,说:“这叫西梦思床,很软,但不怕压,在上面睡觉很舒服。”李秘书说完这话,打开了手提包,拿出了一些衣服,又对奋强说:“我给你放上热水,你洗个澡,就换上这些衣服,这是孙局长安排我给你买的。”还没等奋强说话,那李秘书就到洗刷间放水去了。

奋强看着那些衣服发愣。一会,李秘书从洗刷间里出来,又对奋强说:“你先洗澡,我去安排饭。”奋强不解地问:“李秘书,你干什么去?”李秘书回道:“我去安排饭,一会就回来。”奋强又问:“安排饭是什么意思?”李秘书摇了一下头,说:“就是说你想吃什么饭,我就对服务员说一声,让他们通知厨师做。”奋强说:“要三斤油条行不?”李秘书吃惊地问:“三斤油条?”奋强不好意思地说:“二斤也行。”李秘书笑着说:“你先洗澡吧,我去随便要几个菜。”奋强立即连声说:“那是,那是,随便好,随便好,吃饱就行。”

李秘书走了,奋强脱了衣服进了洗刷间,躺在浴盆里。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在雪白的浴盆里洗热水澡,他觉得舒服极了,泡了一会,他开始搓身上的灰,当搓洗下身的时候,下身突然坚硬地矗立起来,他觉得不好意思,已经十年多没捞着搂着美丽的妻子困觉了!十年了!……

奋强洗完澡从洗刷间里出来,穿上了孙浩让李秘书买的衣服,正好李秘书回来了,李秘书笑着对奋强说:“咱们吃饭吧?”奋强立即笑着连声说:“行,行。”李秘书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说:“喂,给我接餐厅,餐厅吗?请把306房间订的菜送来。”

过了一会,一个漂亮的女服务员端着饭菜进来了。奋强一看,见是四菜一汤:一盘辣子鸡、一盘炸刀鱼、一盘红烧猪蹄、一盘辣子豆腐、一小盆全羊汤,还有三个馒头。女服务员放下饭菜,将一个小本子递给了李秘书,李秘书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女服务员接过本子笑着对李秘书说了一句“你们慢吃”,就转身走了。

奋强盯着饭菜发愣,李秘书递给奋强一双筷子,说:“来,吃饭。”奋强问道:“这么多好菜得花多少钱呀?”李秘书随口说:“不花钱。”奋强不解地又问:“那有吃饭不花钱的道理?”李秘书又随口说:“我的意思是说不花自己的钱,在这里吃饭都是公家报销。”奋强又不解地问:“我吃饭公家报销?”李秘书说:“你是孙局长的朋友,吃饭当然应该公家报销,快吃吧。”奋强心里还是不明白,但他看出来李秘书有点不耐烦,就不再问了。

奋强今生第一次吃这么好的菜,他真相连碗都装到肚子里去,但当着李秘书的面又不好意思快吃。奋强发现李秘书光吃辣子豆腐,就说:“你怎么光吃辣子豆腐?”李秘书说:“我整天吃大鱼大肉的,都吃腻了,所以想吃点清淡的。”奋强说:“这么多好菜你不吃,那我怎么好意思吃呀!”李秘书说:“我真是不愿意吃大鱼大肉了,我已经吃饱了,我还有点事,你自己慢慢吃吧,你吃完饭就睡一觉,休息休息,下午我还要开个会,就不陪你了,晚上六点我来叫你吃晚饭。”

李秘书走了,奋强会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把四菜一汤吃得干干净净,最后又用开水冲了一下盛羊肉汤的盆喝了。

奋强躺在那软绵绵的西梦思床上,但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他又想家了。这十年来他的思维神经几乎都麻木了,唯一活跃的就是家这根神经,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家,白天呆呆地痴想,夜里在梦里想。他想娘想媳妇想儿子,娘这十年怎么过的?小鹃改嫁了吗?儿子长得什么样了?儿子聪明吗?想着想着,他觉得应该买点东西捎回家,买点什么东西呢?到门市部再说吧!

奋强出了交待所的大门,四下环顾了一下,但没有发现写着“门市部”的门头,于是他回到交待所门口,问传达室的那个老头:“大爷,附近有门市部吗?”那老头愣愣地望着奋强没有说话,奋强又问:“大爷,我第一次来这里,我想打听一下哪里有供销社的门市部。”那老头说:“现在买东西的地方都不叫门市部了,都叫商场、商店、商厦、大厦什么的,你要是买东西,出了大门向东走,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再向南走二百多米,在路西有一坐四层楼,那楼顶上写着‘卧龙山商厦’五个大字,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

奋强出了交待所大门,沿着马路边走着,他好奇地观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发现人们穿着花花绿绿奇形怪状的衣服,很多男人的头发比女人的头发都长,穿着大喇叭裤的青年男女在大街上搂腰搭背旁若无人地走着,还有一对男女正在路边相搂相抱着亲吻,过路的行人的脸上都表现出一种熟视无睹的神情,奋强感觉到这个世界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奋强走进那卧龙山商厦,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令他眼花缭乱。他沿着柜台好奇地浏览着那些商品,好奇地看着那些穿着奇形怪状的衣服的男男女女,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看商品还是在看人。在手表柜台前的一对男女吸引了奋强的视线,那穿着呢子中山装的男人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那穿着红毛衣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那女孩搂着那男人的左臂,看那亲密无间的样子,奋强断定那肯定是父女俩。但奋强突然发现那女孩在那男人的屁股上拧了一下,那男人立即从呢子中山服口袋里掏出了两张百圆大票给了那女孩,那女孩朝着那男人甜甜地一笑就拿着钱买手表去了。那女孩将新买的手表在那男人的面前一晃,但那男人并没有看那明晃晃的手表,而是淫笑着两眼盯着女孩那高高隆起的胸部。奋强觉得那男人的脸型有些熟悉,但他立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在这里我怎么会遇到熟人呢?那女孩将手表戴在了雪白的手腕上后,就靠在了那男人的身上,那男人用右胳膊搂着那女孩的纤细的腰,俩人朝着奋强这边走来,那女孩的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咯咯”的响声,那异常丰满的乳峰有节奏地颤动着,那男人的两眼正色咪咪地盯着那颤动的乳峰。奋强已经断定那男女既不是父女关系也不是夫妻关系,是什么关系呢?……那对男女走到奋强不远的地方,奋强突然惊呆了!怎么会是他?就是他!奋强永远也忘不了那张丑恶的脸!听孙浩说那恶棍不是当上了县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部长了吗?他在么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领着臊女人在这里闲逛?县委副书记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玩女人?奋强对这个变化了的世界更不理解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刚刚来到地球上的外星人一样……

奋强觉得心里像有一团乱麻,他机械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服装柜台前,他突然发现一个姑娘正在试穿一件粉红色的上衣,从后面看,那姑娘修长袅娜的身材很像小鹃和春花,他心里一热,走过去就买下了两件那样的上衣。他又逛了一会,给娘买了一块布料,给张大山买了一个帽子,给有志买了一双球鞋,走到食品柜台又买了六包饼干。他买了一个大旅行包,将所有的东西都放进了旅行包,他看了一下包里的东西,觉得大人小孩都有份了,就满意地离开了大厦。

奋强回到了交待所的房间,又躺在西梦思床上发呆,他在想刚才他在卧龙山商厦遇到的那个色鬼,他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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